通往天堂的邮件
成丽
①九年了,父亲,我一直在和您对话:在满桌菜肴的节日向您举杯;在故乡荒芜的菜园与您低语;在您安睡过的木板床前与您隔空握手;在老家破败得没了后墙的老屋,看着黄得泛黑的蚊帐,光线从破瓦片间肆意散射下来,把您童年少年的苦和忧,中年老年的乐和倦,暴露无遗。我的心空茫无语,镜片一次次模糊,用随身携带的相机镜头无声地向您诉说。无数个草深虫鸣的日子,努力搜索您的容颜,却记不起您的眉目,父亲,我把您弄丢了。
②我一直对您耿耿于怀。
③那年,我上初一,和二哥一起去砍柴。二哥在很远的老林觅到一棵海碗粗的硬木,要我扛回家做木料。沉重的木材从右肩到左肩拉锯式地换来换去,到后来,稚嫩的肩头一挨就痛,走几步就得歇一下。步子趔趄着扛回家,已是万家灯火。进大门时,横扛着的树身需顺着才能进门,斧头从左手换到右手的当儿,不小心掉地,只感觉脚背一阵发麻,脚上便黏糊糊的,低头一摸,是血!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清脚背被斧头砸开2寸余长的口子。我用手掌死死压住血口,艰难挪到厨房,母亲心痛不已,让二哥跑去叫医生,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过来,弓起食指和中指的关节,对着我的前额咬牙切齿地敲两下。受此重力,我的后脑壳撞在身后的青砖墙上,火辣辣的痛,眼里金星四蹿。累、痛连同委屈一齐涌上来,怎么忍也忍不住,热辣辣的液体夺眶而出。这辈子,您就打过我那一次。我拒绝您给我盛饭,拒绝您背我上学,拒绝与您交谈。后来,每当我看到脚上的疤痕,我就想起那一幕,不明白您为何打我,而且下手那么重?是怒我不争,还是怜我所痛?
④您的不苟言笑,让我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。
⑤我到镇上读高中,住在粮管所您的单位,与您有了较多的接触。掉在桌上的饭粒,您会捡起来吃掉;我吃剩的小半块馒头,第二餐吃饭时您会蘸点热菜汤让我继续吃。所里的人都说您吝啬苛刻。要知道,您手上掌管着大把大把的粮票与粮仓的钥匙。在那粮食匮乏的年代,粮食供应炙手可热,粮管所的很多职工给子女安排了好工作,而您,除了二哥后来按政策顶您的职,其余孩子都是自谋生路。
⑥母亲总是怨您无能。
⑦您在母亲的抱怨中更加沉默,心事仿佛越来越多。
⑧直到有一天,老门卫说起您,说您将仓库遗落地面的大米扫起来,用米筛扬去尘土,淘去杂质,要食堂司务长每天蒸饭给您自己吃。县局领导得知后,调您去县局,您说基层工作很重要,守住粮仓就守住了老百姓的口粮,坚持不去。“你爸这样一根筋的人,怎么会为了子女的工作徇私情?”门卫的话,我隐隐约约感知您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⑨您就这样慢慢老去,您的话却多起来:你讲你父亲,一个英年早逝的烈士的遗愿;你讲你苦难的童年和赤脚成长的少年;你讲新中国成立后组织送你上夜校安排工作的点点滴滴。您说做人要懂得感恩,要堂堂正正,不贪不占才能行得正坐得稳。在您的絮絮叨叨里,您的秘密越来越少。
⑩我最后一次去看您,您说认识我,我是文宣人,您叫不出我的名字,认不出我是您最疼爱的小女儿。爸,您彻底把我弄丢了。几天后,您便安静地走了。
⑪前几天,我在外办事,一个陌生电话打来,儿子骑车被小车碰倒,手肘处擦破一大片,白森森正渗血,我又急又气,不分青红皂白弓起二指,照着他前额猛敲两下,我看着他无助的眼,瞬间涌出的泪,与20多年前您打我的那一幕,如出一辙!我惊呆了。爸,什么时候,您的秘密成了我的秘密?
⑫很多次,我对着夜空,幻想有一座云梯,能通往您的去处。
①父亲,我把您弄丢了。 ②爸,您彻底把我弄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