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·父亲
①父亲走了以后,老家临街的两间平房,屋顶也披离下来,毕竟有三十多年的房龄了。父亲买下这块宅基的时候,我刚上小学。记得也就是两间白灰小瓦的平房,年深日久,显得破破烂烂。父亲看中的,主要是屋后的一大片荒山。读书人似乎都有个陶渊明情结,父亲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,那个年代算是高知了。有一方自家的天地,可以给子孙留下恒产,又可以种种花草,养些鸡鸭,闲暇时安静地读书喝茶……这块地,最宜作他的归田计。
②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,归田计只能从牙缝里省,再有就是亲力亲为。凡自已能做的,绝不额外去花工料钱。建新房需平整地基,得挖平半面小山坡。于是下班后、节假日,父亲就成了移山的愚公。十字镐、镢头与铁锹,再加上一担畚箕。那时的他不知疲倦似的,大半天都不带歇,还哼着小调。开出的地基,起了两层砖混小楼,土方填在北边的洼地,搭建了两间平房。原宅高耸的古砖院墙,青铁皮的实木大门,都还保留着,整体看起来,颇有几分气象。父亲又种上竹子、蜡梅、桃树等。
③一场雨后,竹笋悄悄钻出地面,香椿在枝头探出新芽。我们用长长的竹篱,绑上铁丝钩,咔嚓,咔嚓,香椿芽一片片掉下来,青莹润泽。弟弟从鸡窝里摸出几枚刚下的鸡蛋母亲捏着鸡蛋,在锅沿上一磕,两指一掰,鸡蛋便在油锅里滋滋作响。煎到五分熟,加入香椿芽,一股说不出的清香,立刻从厨房弥漫开来。被春天浸润的小院,洋溢在醉氧般的微酣里。
④我读中学时,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开始学写古诗。他买来王力先生的《古代汉语》。那套书的第三册介绍格律诗写作,被父亲翻得脱胶,用麻线重新装订,里面有关平仄、声韵的书页,因经常翻阅,纸张尤为暗黑。每写好一首,父亲都显得很陶醉,他知道我不懂,就读给母亲听。母亲颇不耐烦,借口做饭,躲进厨房,他就追到厨房,靠着门框发表他的大作。
⑤我大学一二年级,经常收到父亲的家书,慰勉学业。那些信文乎文乎的,我仿佛能看到他写信时陶醉的神情。读研时,父亲已较少过问我的学业,倒是把他的诗作寄过来,征询我的意见。
⑥我发表文章,出版著作,父亲是第一读者,也是最积极的宣传者。街坊串门,亲朋往来,都是他炫耀儿子的好机会,也不管别人是否乐意听。那时,他已经把身上的自信,悄悄转移到我这里,而我并没有做好准备。遇到生活中的种种困扰,我还是习惯回老家休整,推开老宅厚重的铁皮木门,见到父亲坐在窗前,桌子上的茶升腾着热气,立时觉得笃定、安宁。
⑦我自离家读书,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几天,弟弟也住在别处。父母守护着老屋,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光里慢慢变老。由于早年家里建房时劳累过度,营养又跟不上,父亲的身体慢逐渐衰败下来,直至一日,母亲来电话说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。父亲走了,我的山崩塌了,没有人来分割我的悲伤。那一刻,我才明白,原来我最在意的,是他的欣慰与骄傲,那才是我获得存在感的根本。
⑧也许有一天,匍匐在南门老街的青石条,会忘却父亲的足印;城东的那条大河,会忘却父亲为了省下一点建材费,在它的怀里挑过砂石。甚至连老屋都会湮灭。但“父亲”作为一个文学的共名,将以近似的形象和温度,在天下儿女的心中永生。
(选自《文汇报》,有删改)
①。
②父亲认真学写古诗。
③。